我们现在是一个混乱盲目不择食的年代,艺术处于混乱之中。造作,是这个时代的风气。而人类的伟大艺术能够沉淀写入历史的人,一是开创时尚的人,一是独立于时尚之外的人。我这里强调一下情与理的合一。齐白石为什么高,在于他的情。他来自于社会底层,有对家乡生活、农村气象的感情和印象。他朴素的像个老农,他画了一辈子农耕文明。这恰恰是他可贵的地方。他有机会升官富贵,但他并没有这样去做。他的人性中闪烁着光辉。平民文化就是齐白石艺术的灵魂和魅力所在,他是中国市井平民文化的代表。他对万物、生活、自然的热爱,他的情,成就了他艺术上的独特高峰。“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而黄宾虹就是画理的代表,画中国文化的道理。所有他的画都是在画这个道理。他对中国文化史、绘画史的学养和鸟瞰,是他绘画潇洒的本钱。所以,齐白石的情趣和黄宾虹的理趣都是非常伟大的。
当然,相对来说,齐白石的情趣更接近生活,也更容易为人们所理解,而黄宾虹的“理”过于精深,需要进入他的思想世界才能够了解。齐白石可以说讲究通俗,黄宾虹追求文雅,潘天寿也是如此。他们的文雅需要他们的文化来给予支撑。
情与理之外,还有情与景,意与境。中国人说:“意与境会,是为氤氲。”意是画家的意,是他的主观;境,是我要制造的世界,是我要面对、取材的客观。意境是个主客合一,是造化与心缘的结合。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是能制造一个主观世界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完全的脱离自然,脱离生活,否则就是太主观了,变形,夸张了。中国画不走这个极端,只追求所描绘世界与自己的意思合为一体。说“李家山水”,说李可染画的山水,就是说他的画里带着他自己的气质:严肃、深沉、执着、庄重,富有责任感、使命感。他对这个时代、生活、自然有感情,他要“为祖国山河立传”。有人说他是政治型的画家,画了很多革命题材。我认为李可染的感情是真实的,他对祖国河山的那种热爱是发自内心的。中国画在他看来,是一颗蒙尘的明珠,他要“东方既白”。他不再去画古代的文人山水,是因为他的感情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他被这个时代所感染。他不仅创造了一种画法,更重要的是他在画背后所注入的精神含量,他的精神世界。厚重、沉甸甸,反感轻浮、滥用聪明的人。他是大智慧,却一直是在“藏拙”。总之,在中国画中,情理相合,意境相符,是非常之高的境界。
看中国画,如何看虚与实。有人说中国画不科学,留那么多的空,那么多的虚,看人家西洋油画画得多么厚实。对于此,我只能说这恰恰就是中国画的妙处所在,你看不懂,对不起,是你自己的事。中国画就是用虚不用实。并不是说不能写实,唐宋画就把“写实主义”搞的很好。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中国人的思想受道家影响深远,不愿心为物役,追求境由心造的平衡心态。我极其推崇梁漱溟在《中西文化及其哲学》里说的一句话:“中国文化是向内的。”这一句话道破了中国文化的天机。而论及中国画,黄宾虹的画即是虚实结合的典范。如果你不能看虚,看不了虚,你就不能欣赏中国画。黄宾虹谈论围棋时说下棋要做活眼,活眼多则满盘皆活。用棋话来看他的画就是如此,有笔墨的地方就是“黑龙”,没笔墨的地方则是“白蛇”。龙蛇狂舞,整个画面显现一派虚白之气。就他本人而言,是在世俗之中做着事业,内心却带着出世的超然,不求世俗功名。中国的艺术我以为就是人文主义,不懂人,不懂人格,你就不懂中国画。所以黄宾虹是得了大道的人,他看出来自己的东西在当时是不合时宜的,他也没打算去追什么时髦。然而他的文化主见、艺术思考一点不比当时流行的差。因此如果说齐白石、吴昌硕是开当时的时尚而伟大,那么黄宾虹则是独立于时尚而伟大。他不是靠炒做,而是他自身的艺术魅力。
从黄宾虹的画里我还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懂得中国文化和中国艺术,你要懂得“气”。这是中国文化的要义,是个核心词。理解了气,才能知道中国文化讲究什么,它自己的一套规律。黄宾虹画的是中国文化的气运和气脉。他的虚实黑白体现的就是太极之气象。清人说:“无画处皆成妙境”,有无相生,虚实相成,以此来陈述中国太极文化的道理。他也不是为了故意的出奇,有意的作怪,但我们觉得气在其中,就如潘天寿所说的:“平中见奇。”故意地做出一个险怪的形状的奇,是可见之奇。只有在平凡的、平淡的、平常的、平正的景致中能让人感到不平,这才是更耐看的奇。因此可以说只有类似黄宾虹这样的中国画,才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品位,耐人把玩。现在人画中国画,画山水画,是把所有的聪明,所有的想法都露在画面上,不耐看。就比看谁画的大,谁更能吸引眼球。结果是画虽大,气局真小,做不到小中见大。黄宾虹的画不大,但就是让你感觉到小中现大,平中见奇。画的很少,意味很多。这其实就是中国画非常独到的地方。这与西方实验室式的、逻辑的文化方式根本不同,中国人是直觉主义,重视直接的领悟、感受和体验。李泽厚说中国的美学是“实践美学”,我看应该是“体验美学”更合适些。中国人说气,是既抽象又形象的。所谓的气,可以理解为生命之气。说一个人气象不凡,就是指他的生命之气旺盛。道家说,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懂得气,它既是万物的本原,又是万物的本身,同样也是艺术生命的感悟。所以可以说中国画随着气的美感而动,无与伦比。虚与实必须通过气的往来。中国画不能画得太腻,又不能画得太空。黄宾虹晚年时期,他早年对自然的观察、写生,对文化的研究都已成过去。所有的绚烂归于他现在的平实。此时的他已经达到了“无象无形”的主观挥洒的忘我境界。从他的画我们看到的,是大。他没有雕琢于一个小的东西,他没有拘泥于一个小的形象,然而好多意想自在其中。中国画的观察办法因此也就是要以大观小,鸟瞰人生,品味风物。老一辈人常常教导后辈要注意的“笔气”或“墨气”,说的就是你与生俱来的性情。气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可以看黄宾虹的画,他里面留的一些气眼,留的一些白,闪闪烁烁。不象现在人画画,弄得实黑,堵得死黑一片。黄宾虹的画里都透着活气,它有呼吸。就象赵无极说的那样,画画要喘气。时下很多人画画不喘气,堵死闷死了算。这不叫厚重,而是呆滞、凝滞。高明的中医看到病人,先说你经络不通,气血不周流。现在的中国画最大的毛病也在于此,气血不周流,没有气韵。山无脉络,水无源流。从虚实又可以讲到中国画的另一个内涵——藏与露。各家对此都有自己的理解。古人云:善藏者未必不露,善露者未属不藏也。藏和露是相联系的,只藏不露,那别人无从知道;只露不藏,一味地表现,江郎才尽,不达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