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作品中,与陆探微关系最大的恐怕要算在江苏南京及丹阳地区发现的墓葬镶拼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共四幅,风格类似,系据同一母本制作。据专家考证,这些墓室墓主均为南齐人。南京西善桥大墓墓主为南齐显贵;丹阳胡桥鹤仙坳陵墓墓主为齐景帝萧道生;丹阳胡桥吴家村的陵墓墓主可能是齐宣帝萧承或齐高帝萧道成;丹阳建山金家村陵墓主可能是齐东昏侯萧宝卷或齐和帝萧宝融。画中八人均取坐势,气质神情各不相同,但都具备形象清瘦、削肩细腰、宽衣博带的外型特征,且行笔流利,线条绵密紧劲,与陆氏画风十分相似。
据《南史·齐本纪·废帝东昏侯》载:南齐宫廷中即有“七贤”的壁画,陵墓中的“七贤”壁画正是宫廷“七贤”壁画的挪置,反映了当时对于清谈玄学的崇尚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荣启期是春秋时代人,其思想与以嵇康为首的阮籍、山涛、王戎、向秀、刘伶、阮咸等“竹林七贤”有相同之处,所以也被一起加以推崇。
陵墓年代虽为南齐,但自宋人齐的陆探微曾侍从宋明帝刘彧,刘彧之死距萧道成建齐不过八年,陆探微在南齐影响是极大的,这从南齐谢赫对陆“包前孕后,古今独立”的高度品评中可以知晓。因此,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的粉本来自陆探微的可能性极大,至少亦具有陆氏画风的一些特点。同时,《历代名画记》记录陆探微画过《孝武功臣竹林像》、《荣启期、孔颜图》,对八士都曾实有描绘。
观察同期北方的现存实物,从一些人物造像的风格上可以看出与风靡南朝的清秀人物风格有明显的渊源关系。北方当时为少数民族统治,北朝政权与南朝政权隔江对峙,但在文化上却视南方为正宗,尤其在北魏孝文帝拓跋珪进行改革,施行汉化政策,并迁都洛阳后,北朝贵族彻底接受汉化。流行南方的审美风尚自然直接影响北方正在大规模进行的佛教造像及其他造像活动。
龙门北魏石窟与河南邓县雕刻是呈现这一特征的典范,出现了显著的“秀骨清像”风格的作品。龙门北魏石窟是迁都洛阳后营造,为云冈石窟的继续,它是一切艺术手法汉化以后的杰作。总体造像风格已完全不同于云冈石窟所体现的北方民族勃兴期的豪迈刚健与淳厚庄严的精神气质,而表现为宽衣博带、秀骨清像的风流名士形象和纯净、精巧、纤丽的风格特征。河南邓县雕刻的两幅代表作《出游画像砖》和《战马画像砖》,也是这一风格的典范,人物、马匹都显得瘦削洒脱,雕刻线条劲挺而飘逸,神形兼备。
“形而上学”的审美风尚与陆探微画风
晋宋之际,以老庄学说为主的玄学盛行,它以追求理想的人格本体和强调超越尘世的精神永恒性、绝对性为终极目标。以陆探微为代表的具有清瘦倾向的人物画风格,正是与同时代受玄风影响的审美观有直接关联。主要流行在晋宋以清秀、瘦削为美的“秀骨清像”艺术风格,无论从其外在形态还是内在意蕴考察,都具有与这一审美时尚不可分割的情节。“秀骨清像”风格人物造像给人一种远距离、仰观的审美感受,似乎离世俗生活的层面很遥远,让人断绝欲念,产生不了感官刺激和表层愉悦,其人物都为超凡脱俗的冰清玉洁之人,是“大幽之玉女”、“‘上王之美人”,颇具仙风道骨风范。显然,它给予人的只是一种超越形骸之上的审美感。
谢赫《古画品录》云:陆探微绘画“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张怀瓘云:“陆公参灵酌妙,动与神会。”都是一种形而上的审美经验描述。而这种审美经验描述更为广泛地反映在时尚的人物风貌品评中。《世说新语》中有关人物品藻的描述比比皆是,略举数例: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人,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嵇康身长六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曰: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裴令公有俊仪容,脱官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阮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
“王戎云:大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以上均引自《容止十四》)
这样的描述,确实能让人感受到美,但是却无法让人对所述人物有一个现实感性 形象把握,玄虚优美的语汇,生动形象的比喻,既表达了脱俗的风采,更体现出高妙的智慧和品格,体现出当时人所追求的内在的、本质的形而上审美理想。
然而,这一超绝尘寰的审美理想落实到现实的行为,成为竞相仿效的时尚时,却沦为肤浅的、仅仅追求瘦削、苍白、摇摇欲坠的病态美。唐冯贽《云仙杂记》卷四、卷五载:沈钧身体很不好,每天只能吃一著饭,六月天还要戴棉帽,温火炉,不然就会病倒。在《与徐勉书》中,沈钧自己也承认:“外观傍览,尚似全人,而形影力用,不相综摄,常须过自束持,方可捕烧。解衣一卧,支体不复相关。……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然世人皆以为‘沈腰’。”“一时以风流见称,而肌腰清懂,时语沈郎腰瘦。”又,有“玉人”之誉的美男子卫价,《世说新语·容止》云:‘’卫研从豫章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阶先有赢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研’。”这是审美时尚造成的悲剧。